携程员工形容,去哪儿像一个“狼窝”。携程与去哪儿合并四年,经历了漫长的整合期。深入“狼窝”后,携程拿到当初想要的了吗?
文
《中国企业家》记者李原
编辑
李薇
头图来源
被访者
当一辆隆隆向前的战车突然被叫停,车上的战士将何去何从?
去哪儿网目的地事业部CEO勾志鹏深刻体会过这种感受。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四年,勾志鹏对年10月26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。那一天,携程正式宣布收购去哪儿。
10月26日是个周一。上午,勾志鹏在上海与一家高星酒店谈判,要求对方独家与去哪儿合作,停止向携程供货。谈判过程很顺利,能在携程的华东腹地又啃下一块阵地,让勾志鹏感到振奋。
下午,勾志鹏本来约了一个携程的采购人员,准备将他高薪挖到去哪儿,但在中午,同事的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。在电话里,同事非常焦急地跟勾志鹏说:“你赶紧回北京吧!不要接听其他人的电话,有人问你什么,你就说不知道。”
勾志鹏心里正犯嘀咕,打开手机,一条条来自各新闻媒体的推介阅读让他彻底醒悟——去哪儿与携程将合并。
“虽然,过去两年在与携程的价格血战中,这些(合并)传言从未断绝,但没有想到,结果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降临。”勾志鹏向《中国企业家》感慨道。
彼时,去哪儿虽创立已十年,但这家互联网公司依然如同创业公司一样,富有激情血性,不断尝试在技术上进行突破和创新。携程员工形容,去哪儿像一个“狼窝”。
年5月8日,去哪儿网创始人庄辰超曾在发给全员的内部信里,发表了一连串豪言壮语:“我们于今天正式拒绝了携程的收购要约……我们遵循的是行业终极的竞争规律,我们建立的是行业最持久的竞争壁垒。‘Qunar’将是在线旅游市场的最终领导者。”
“当时大家憋着一股劲。我们已经与携程较量了十年,怎么也要打出一个结果来。”去哪儿网COO刘连春对《中国企业家》回忆。
不过,壮志甚至战斗力与执行力,都已经不是左右去哪儿命运的最大变量了。
年10月22日,时任携程CEO梁建章与联合CEO孙洁飞赴北京,与百度创始人李彦宏展开了最后的密谈。经过两天交涉,携程通过给予百度25%的股份,交换百度手中45%的去哪儿股权,从而绕过去哪儿达成了收购。达成收购当天,即10月24日,双方将交易结果通知庄辰超,请他签署协议,商讨合并后的股东与员工善后事宜。
携程CEO梁建章。摄影:邓攀
其实,被突然鲸吞,庄辰超不是没有心理准备。他曾对高管说:“如果公司迟早要关门,与其等死,不如折腾。”携程宣布收购去哪儿两个多月,庄辰超与一众高管先后辞职,随之而来的是持续的人事变动、业务和文化整合等。
如今,携程接手去哪儿已四年,这辆休整过的战车是否还在持续前行?
激战十年
回想起从携程空降到去哪儿担任CEO的这两年,陈刚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“涅槃”。当时,他面对的是一群为自己的创业经历感到“骄傲”、又在去携整合中感到伤痛和委屈的员工,但他认定自己有能力和责任让去哪儿二次焕发出活力。
去哪儿网CEO陈刚。来源:被访者
很快,陈刚就有“羊入虎口”的感觉。
携程内部传说:“陈刚要被去哪儿玩死了”。同样出身创业者的陈刚没有退缩,花了18个月,陆续填平了整合、人才、战略三个坑,去哪儿恢复了超过30%的增长。而未来三年,陈刚更希望能留下属于去哪儿的署名作品。
年5月,去哪儿网成立。在外界看来,庄辰超选了一种hard(艰难)模式。
因为,在OTA(在线旅游代理)的世界里,携程当时已经一统江湖,统治力之强悍,甚至令梁建章感到厌倦——“打着望远镜也找不到对手”。梁建章甚至把公司交给了携程联合创始人之一范敏,自己则去美国读书,研究起了人口学。
庄辰超另辟蹊径,避开了与携程的直接对抗。携程表面上是旅游公司,本质上是靠精细化运营的服务公司;而去哪儿类似字节跳动,在表象背后,本质上是一家技术驱动型公司。
庄辰超为去哪儿设计了在线旅游搜索引擎,结合TTS(Totalsolution)平台,用户可以搜索到全球航司的超低价机票、覆盖到三线城市的特价客房。截至与携程合并前,去哪儿每年都保持着超过%的规模增长。
年,随着国民收入的提高、市场扩容,OTA细分化与社交化加深,不仅艺龙、同程等代理商的力量变得强大,赛场上又挤入了途牛、马蜂窝等旅游社交平台。当竞争走向焦灼,价格战已无可回避。BAT(百度、阿里、腾讯)的加入,令战局进一步复杂化。
年6月,经过一年的谈判,为了获得更多现金流和流量助力,去哪儿接受了百度3.02亿美元获得去哪儿61%股权的投资要约。百度当时做出承诺:绝不干涉去哪儿的独立发展。
如果换做是梁建章,他是否会做同样的交换决定?梁建章曾在采访中谈到:“去哪儿如果是独立公司,从长远来说会更强。它借了百度的力,在短期里更强,但失去了独立性。”
年,也是携程发展的分水岭。
虽然当时携程的市场份额仍高达60%,但在无线领域已全面缺位。同时,呼叫中心成本急剧上升,许多用户转向酒店和航空公司直订,携程的客户粘性开始下降。到年年中,携程股价在一年中跌去了三分之二。
另一边,借着百度的资金,去哪儿在不断扩张势力。年,去哪儿的机票订数追平携程,并谋求在酒店业务上赶超。年11月2日,去哪儿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。
危急存亡之际,携程高管从美国请回了梁建章。
那时,很多人认为,谁都无法挽救垂垂老矣的携程。而几年后,所有的局内人都承认,梁建章的归来,不仅是去哪儿与携程的斗争的转折点,也改写了整个旅游市场的走向。
从履历上看,庄辰超与梁建章很像:同样出身少年班,一路顶着“天才”的光环,看问题迅速、准确、透彻,外人很难跟上他们的思路,都在公司里拥有绝对的权威。
但外化到个性上,庄辰超与梁建章却像了AB两面。
庄辰超强势、直率,没有等级观念,推崇平等、大声说话的战斗甚至吵架文化。他喜欢下属叫他“CC”(其名字ChenChao大写字母),对他有意见可以当面指出,公司文化狼性十足。
与庄辰超相比,梁建章则十分内敛,少言寡语,在接受采访时惜字如金。他有着深刻的洞察力,一旦发言直指要害;不修边幅,在人情互动上很少投入精力,靠体系而不是热情去建设团队。很多人评价梁建章的用词是:深不可测。
梁建章回归携程的第一件事,是宣布携程将抛弃财务导向思维,坚决跟进价格战。为此,携程砸了10亿美元,几乎相当于过往十年的利润。去哪儿、艺龙、同程等对手被迫跟进,亏损额急剧提高。
价格战期间,梁建章要求每位高管读一本英文原版书《博弈论》,理解携程的斗争意图。书中谈到:对于市场中的第一名来说,游戏最好的对策就是针锋相对:敌人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。
为了快速补上无线领域的功课,在内部,梁建章逼迫高管向无线转型;在外部,携程像扫货一般,收购了一大批移动创业公司。携程内部员工谈到:“James(梁建章)用花钱买经验、买人才的方法,让携程的无线水平快速迈上台阶。”
攘外的同时,为了重新激发员工二次创业的热情,梁建章开始在公司里推动事业部制。每个事业部拥有独立的财权、人事权,分成一个个小体系,从而能与竞争对手短兵相接。
对外竞争时,梁建章展现出的是一个令人陌生的、“血腥”的携程。他向途牛、同程等公司大笔注资,如果对方反抗要约,就会被携程花几倍的价钱挖走核心人才。
一时间,携程好像变成了年前靠收购打天下的腾讯,旅游行业人人自危。
若以成败论英雄,梁建章最重要的几项决策都先后发挥了作用。他陆续肃清了战场,只剩下了去哪儿最后一个棘手的敌人。
勾志鹏回忆,梁建章相当有斗争策略。在合并去哪儿前,携程先投资了艺龙37.6%的股份。“当时艺龙的数据对携程来说没什么用,但提前买下艺龙,就是为了稳住它,不要干扰携程与去哪儿的交易。”
庄辰超事后也谈到,“James回归后,做的几件事几乎都是对的。如果他晚回来一两年,可能结果将完全不同。”
面对携程凌厉的进攻,去哪儿开始快速失血。不过,虽然形势紧迫,但携程是庄辰超最不希望卖身的公司。去哪儿需要强力的援手,但在合纵连横的能力上,他与梁建章确实还差几个段位。
去哪儿与最关键的合作伙伴百度之间,始终没有达成精诚互信的关系。年后,百度向去哪儿提供过几笔无息贷款,但没有再追加过投资。年6月,去哪儿通过向二级市场增发,获得了总额8.1亿美元融资,百度亦不在投资方名单里。
从年开始,出于财务等考虑,百度开始推动去哪儿与携程的合并,被庄辰超拒绝。而携程在频繁与去哪儿谈判未果之后,开始更多地与百度接触。
去哪儿一名离职高管向《中国企业家》透露,李彦宏与庄辰超的个人关系亦十分紧张。年,去哪儿又在前三季度亏掉了22.5亿。同时,百度需要向战况同样焦灼的百度糯米等O2O战场输血,李彦宏终于对庄辰超失去了耐心。
令人不解的是,在整桩收购案中,去哪儿面临的局面,并不那么难以预测:携程实力雄厚,梁建章态度坚决,百度信心不足,危墙之下,庄辰超为何仍然与百度交恶?
去哪儿知情人士认为,这与庄辰超个人的性格有关,可以说,去哪儿一路走来的成与败,都与庄辰超的一腔孤勇不无关系,“CC做事并不完全是职业经理人的财务逻辑。他用创始人的热情感染大家,也会随时改变战略布局。去哪儿虽然上市了,但不是一家成熟的大公司,还是一家创业公司。”
整合之殇
被迫接受了合并的命运,去哪儿的高管与员工们陷入了一段迷茫期。为了纾解大家的情绪,年11月1日万圣节,高管们扮成僵尸、骷髅、鬼怪,奔跑在各个楼层,给员工发糖,振奋大家的士气。
与携程签署协议时,庄辰超尽可能多地保护了中小股东与员工的利益。携程给予了去哪儿超过50%的股票溢价,许多高管“短时间内发了个小财”。接下来是否继续留在公司,大家要做出选择。
庄辰超自然不可能为携程打工。
年1月,庄辰超与去哪儿CFO赵轶璐、执行副总裁杨威等人先后辞职。离职前,多数高管签署了五年竞业协议,不得从事旅游相关行业。年,庄辰超创立了便利蜂,杨威则做起了保险公司十一贝,两家公司都吸纳了一部分前去哪儿员工加入。
更多的人选择留在去哪儿观望。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,除了确定保留去哪儿的独立品牌,携程并未向去哪儿下达更多指令。
梁建章在接受《中国企业家》采访时谈到,当时携程主要有两点目标:第一,将分散的供应链、背后的服务体系、采购体系整合起来;第二,坚持去哪儿品牌的独立性。
做出这样的决策,携程也有希望更多员工平稳留任的意图。双方曾白刃相见,但对去哪儿人的执行力与激情,携程一直相当尊重。
“互联网公司之间的收购,除了品牌,还能剩下什么呢?也就是团队。没有了人,一切就失去了意义。”刘连春强调。
不过,由于去哪儿、携程体量都过于庞大,合并前又是敌对状态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携程对去哪儿的尊重没有收到良好的效果,甚至起了反作用。
首先,战略的缓冲期让许多去哪儿人感到失去了目标。
“去哪儿一直是高速的作战文化。一夜之间,两家说不能再打了,但战斗惯性还在。如果整合后说:你们调转船头去打美团吧,可能大家的身份转换会更快地完成。”勾志鹏分析。
另外,整合版本在双方的犹豫不决之中,也出现了多次调整:去哪儿负责低星业务,携程负责高星业务;去哪儿与携程各自负责不同区域业务;某些业务携程统一来做,去哪儿不要做了——几个版本的战略以月为单位,不断迭代。
在磨合的过程中,去哪儿团队人心浮动,从“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到质疑“我还能做什么?”员工开始出现了一种“受害者心态”,认为携程想用迂回的方式干掉去哪儿团队,人员流失也开始出现。
进入到核心的供应链与业务整合时,矛盾更加集中地爆发了。
供应链整合主要是指酒店的整合。
“去哪儿、携程的机票业务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式。携程是代理人文化,去哪儿则是搜索引擎。”去哪儿网副总裁兰翔对《中国企业家》说。
去哪儿的机票团队只有几十个销售,服务于几十家航司、几百家代理商,与携程重合度不高,双方也没有委派高管介入对方的团队,整合很快就顺利完成了。但酒店的情况则要复杂百倍。
双方酒店业务大致相同,各自统领着几千人的团队。与携程相比,去哪儿的酒店业务体量较小,又难以独立与美团竞争。在合并之初,去哪儿人就认为,酒店团队不可能被全部保留。
去哪儿离职员工向《中国企业家》透露,彼时,双方的信任程度很低。不仅去哪儿人担心被携程的人干掉;携程的团队也因忌惮去哪儿员工的战斗力,有被对方取代的担忧。
“双方非常提防,数据很长时间互不打通,彼此隐瞒收入,甚至销售相互拆台。最后大家的